2/09/2013

大嫂

大嫂的病已經拖了相當久了。最初是因為中風跌倒,從此不良於行,只好坐輪椅。在鄉下,坐輪椅並不方便,沒有好路,沒有好車道。因此,她僅能選擇躺在長椅或床上,兩個固定的位置,就是她的全部生活世界。

狀況比較好的時候,她還會講話,認知也不錯。所以閒談家常雖有點停滯,但仍算順暢。記得幾年前我打電話回去時,大哥不在,她還可以接通,還可以認出來我是誰。我去的時候,她就會提及大哥種的甘藷葉已經可以採摘了,或是池裡有些大泥鰍,要我們帶一些回去。

大嫂是一個十足的鄉下村婦,沒有特殊技能,就是有一顆善良的心。以前身體好的時候總是忙著家務,農忙的時候協助農場作工,十年如一日。在我們家裡,總共有六個小孩,大哥是老大,我是老么,中間四個都是姊姊。上一代的生活雖苦,但也是苦中成長。那時媽媽作風比較強勢,所以偶而與大嫂間有些口角,但並沒有形成太大的鴻溝。大嫂生七個小孩,五男二女,人丁旺盛。

現在除了兩位男丁外,其餘都已婚嫁成家,各有家庭,各分東西,無法看顧兩老的健康狀況。大嫂的癰瘓,只好另請看護。大哥已八十八歲,與大嫂同年。兩老相依為命,依靠養老金過活。為支付每月外傭的薪資不得不繼續飼養泥鰍貼補。因此,大哥常自嘆命運多舛,兒女雖已成群,卻無法享受多兒多孫的天倫之樂,甚至還要自求多福。

大嫂臥病期間,較為可惜的是她對復健沒有正面的認知,總覺復健緩慢而沒有功效,所以沒有積極進行。在鄉下,要說服一字不識的老人努力復健是極為困難的。大哥也只能多買些營養品讓她服用,至少讓她維持體力。

但是情況時好時壞,雖經大哥細心照顧,有過一段穩定,但顯然沒有改善。去年之間,病情惡化,肺部功能發生障礙。送至台南奇美醫院急診,最後只能借助吸器,別無他法。由於奇美醫院費用高昻,只好轉院到新營市的營新醫院。大哥說,大嫂雖仍有辨識能力,仍必須在醫院裡全天照顧。營新醫院收費雖比奇美低些,但也便宜不到那裡去。除健保給付部份外,每月尚需自費一萬九千餘元,等於僱用外勞的費用。

我們開車與大哥一同到營新醫院。這是一家聯鎖性的新醫院,座落在新營市的隋唐路上 。全省各大城市皆有分店。經營有點像7-11,其特徵是名稱之第二個字皆有"新"字樣。其擴展迅速,連在上海也有分店。

我們走進護理之家部門,這是專門處理慢性病人或氣切病人的處理中心。一進門,就可以看到一幅人生末日的景象。在偌大的病房裡,約有近卅個床位。每床上皆躺著同樣的病人,有如一家野戰醫院。即使如此,仍呈現人滿為患。在這樣的大統間裡,病人與病人間毫無隱私可言。

每位病人都被剃光了頭,分不出是男是女。每位病人鼻上都插上氧氣管,口中插上餵食管。乍看之下,像極外星人的世界。只見一位護士正在忙碌中,她說她不能對家屬解釋病情,一切必須等待查房醫師才能獲得相關病人的資訊。護士說,醫師會每天固定查房,隨時瞭解病人的狀況。我倒是心存懷疑,在病人無法反應的情況下,查房可能只是例行公事。不過,可以想見,這個護理中心空間的利用,已經到極簡、極有效的地步。

我們與大哥一同進入病房,沒有大哥的引路,幾乎很難找到大嫂的床位。大嫂在滿臉都是插管之糾結下,臉部已經腫脹,不易辨認。大哥輕握她的手,並呼喚她的名字。原來她的雙手是被綁在病床上的,無法動彈。護士小姐說,為怕病人一時衝動,拔掉管子,所以都有請家屬簽同意書,綁住病人的雙手。

在雙手無法移動,嘴巴不能訴說的情況下,又加上一直躺在床上,大嫂唯一的溝通方式是搖頭。大哥對她說 :「小叔來看你了,你知無?你哪知就搖頭。」她立即努力地搖了好幾次頭。

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,上次見面時,情況尚好的人現在竟然變成這般模樣。躺在病塌上的大嫂,為了與外界溝通竟然已學會到,一般對話中點頭說是的習慣改為搖頭。顯然她的認知仍然清楚,只是肺部功能阻礙,無法自行呼吸而已。現在連表達心中認知的管道均已切斷,那些無法用搖頭表示的情感與憤怒該會有多深啊!

當人生走到盡頭卻無法找到盡頭的時候,是多無奈的事,該走的時候就該走,真是不容易的事。現在大嫂的生命就好像漂流到一個旋渦之上,無法進到要流入的洞口。假如,大嫂能清楚地表達她的意願想結束這個人生旅程時,其他人會同意嗎?假如她清楚地表示要走出人生的旋渦時,大哥如何幫她如願?醫院如何替她完成?而國家的法規如何放行?

我們活在這個大千世界裡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束縛,各方都有不同的無奈。即使大哥多年來希望與大嫂多爭取一些相處的日子,但努力到現在,已經感到精疲力竭,顯然他已放棄了。就醫院方面,提供一些簡單的設施維持一個毫無希望的生命,其代價是什麼?是造成一個更大的旋渦?

人生也是一種矛盾。很多人為生命的價值力爭,但確不知在整個過程中付出昻貴的代價。龐大的醫療費用就是那股巨大的旋渦,這個旋渦必須由病人家屬、健保及國家來負擔。醫院則佔盡地利之便,它只要儘力鼓動這股旋渦,愈大愈好,最好永遠不要讓它從人生的底洞流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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